《椅子》是尤涅斯柯的劇作中我最喜歡的作品,在我始終讀不懂《禿頭女高音》的幽默、始終化解不了《犀牛》裡荒謬所為何來、也始終對著《課堂驚魂》一翻兩瞪眼之時,是《椅子》讓我知道:無論今天這個劇本是被貼上荒謬主義、寫實主義或是後現代主義的標籤,他唯一無法逃離的的對象,都只是人生。
《椅子》說的就只是人生。
故事從老先生跟老太太一夜的對話開始,他們懷念著過往,想念巴黎的美好、期待自己還有機會從頭來過,他們不斷叨念著,一遍、兩遍、三遍。他們日以繼夜的談論過去,在談論過去當中創造出了屬於幻想的世界,他們扮演。扮演優秀的自己、扮演聰明的自己,將自己扮演的如同天才一般──他們扮演,直到自己相信自己是他們扮演的那個樣子。
但其實他們太清楚了,那只是扮演。
扮演聰明的自己不會讓他們變得聰明、扮演天才的自己不會讓自己的過去變得輝煌,扮演只是一場遊戲,只是讓人生好過一點的自欺欺人。老先生明白,附和著他的老太太更是清楚。
只是,想像自己是美好的,可以讓他們的生活輕鬆一點。
而想像總是會醒來。老先生知道他是個孤兒,他終究是一個孤兒,無論他再怎麼努力要把老太太想像成他的媽媽,他都只是個孤兒。「孤兒」是一個不可逆的既定事實,不是他說自己曾經聰明就可以改變,也不是他相信自己懷才不遇便可以化解一生的抑鬱。
生命終究是真假的辯證,或者說,生命終究是在自欺欺人、自我說服與自我肯定三者之間擺盪、遊走。
而瑞士洛桑劇院在這次的演出,更加強的是關於存在與否的辯證。其一,延續劇本所討論的「角色知道自己在扮演嗎?」的議題,在演出中,導演明確的讓演員執行「扮演」,明確的讓觀眾感覺到「扮演」。但觀眾所無法確定的是──演員現在知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也就是所謂的扮演時間──角色知道自己在扮演,又或者在扮演的過程當中,角色會因為太過入戲而忘了自己正在扮演?
導演加強了老人的「時間感受」落差,九十幾歲的老太太、老先生在台上彷彿是個小孩,時而憶起童年喪母的經驗無法自拔,時而又可以立刻被另一件事情吸引注意力。但另一方面,他們也強化老年人的肢體,特別是透過年輕演員扮演超齡角色上,刻意地控制身體,使其「不受控制」,讓觀眾明顯感受到:他們在「扮演」老人。
於是在這樣的展演過程,就又拉出了第三條的後設觀點:演員扮演角色、角色扮演角色、角色又同時扮演角色想像的過去。透過不斷的「扮演」,加強的是劇場的疏離感,而減弱的是,劇本原先充斥的,高度徒勞無功、白忙一場的虛空人生。
此外,回到角色的認知上面,劇本中被老夫婦想像出來的觀眾,在導演讓演員走下舞台、走入觀眾席之際,「觀眾是否存在」,就變成一個疑問句了。原劇本中透過老夫婦不斷搬運椅子、毫不質疑的相信現場真的來了許多觀眾,費心的招待等肢體動作,所營造出來的老夫婦生命尾聲徒勞無功的哀傷,在導演神來一筆的讓「觀眾扮演觀眾」讓「觀眾真的存在」,使得悲傷的結局得以稍稍消減,取而代之的是指著現場看戲的觀眾,調皮的開著玩笑問著「你們存在嗎?」、或者「你們只是存在於我的想像當中嘛!」
而我們終究都會老去,老到有一天我們又將再包起尿布、老到有一天我們失去語言剩下嬰兒般的咿咿呀呀,但這些流轉不息的生命過程,不正是由一次又一次的扮演組成的嗎?回到《椅子》中,在洛桑劇團的演出當中,老去不再可怕,因為我們會學會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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