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9日 星期一

[電影] 《拔一條河》


二〇〇九的夏天,我正在中國(假交換之名)旅遊,八月八號旅途抵達北京,住在一間狹窄的青年旅社。當時網路沒現在發達,整間旅社就靠兩台電腦供旅客輪流使用,走了一天路的我們擠在小小的客廳等著用電腦。不知是哪個遊客打開了電視,轉到CNN,映入眼簾的是大橋被土石流沖倒的畫面,還沒反應過來的我們事不關己地討論著是中國哪個地方做水災了、怎麼這麼嚴重,直到下一秒,螢幕旁邊出現「Taiwan」、出現「Morakot」,主播開始講述這個颱風對台灣南部的傷害,我們才赫然發現,那是台灣,我們的家。

那之後的幾天,我們的旅途繼續,只是用餐時努力找有開著電視新聞的飯館,只是旅途中間斷地討論著甲仙、小林,那時,我才初次理解什麼是對一個地方的牽絆。然而,無論我們到哪一家飯館、無論我們打開CNNBBC或是央視,電視播的都是同一個怵目驚心的畫面──甲仙大橋被沖斷、被沖斷、再被沖斷。


因為這股特殊的淵源,所以當聽到楊力州導演要拍《拔一條河》時,我是非常非常期待的。才剛讀了簡介就非常喜歡這個點子──孩子們盡全力的拔手上的河、而大人努力拔的是生命中那條,既滋養了大地、提供了生計、又翻臉不認人的惡河。「拔一條河」一語雙關,既聰明又充滿關懷。然而,進了電影院才發現,說是「雙關」實在是小覷了這片,拔一條河不僅僅是拔河隊的故事、不僅僅是甲仙大橋斷裂的故事,更是新移民、土地認同和重生的故事。

事實上,楊力州導演拍運動競賽我們並不陌生,與張榮吉合拍的《奇蹟的夏天》也談了偏鄉教育和體育政策的銜接問題,《征服北極》也和林義傑等人走了一遭極地超馬的生命考驗。而這次的運動項目是「拔河」──一個和足球一樣需要團結、和超級馬拉松一樣需要意志力的競賽──但更重要的是,這場比賽的勝負不只是金牌與升學、不只是自我挑戰,更是生命的鬥志。

過去,我曾經質疑過楊力州式紀錄片的「精心設計」,總覺得在楊力州所拍出的「好看」紀錄片背後,有那麼一點介乎於劇情片與紀錄片之間的模糊地帶,總覺得那些「設計」對觀眾而言是危險的、是不客觀的。但這次楊力州導演用一個更加「主觀」的方式完全說服了我他的紀錄片有多「客觀」。這次的楊力州選擇不再遮掩,他就是要告訴我們「訪問者在這裡」、「訪問者是這樣問的」、「訪問者在吃東西」、「訪問者在安排場景」,因為這個「主觀」聲音坦蕩蕩的隨侍在側,卻反而讓我放心這部片子並沒有那麼主觀。

當然關於紀錄片應該要多努力隱藏主觀聲音、又或者應該要多有作者觀點的爭辯歷來討論不休,我也早已過了相信歷史、相信有什麼是真實的年紀。所以重點僅只是,《拔一條河》讓我非常放心地進入作者的敘事脈絡,而不再如以往般地提心吊膽,怕自己過於單純的只接收了導演的觀點,這種因為介入過多而帶來的某種客觀實在相當有趣。

《拔一條河》整部片可以簡單分成兩個方面來討論,其一是拔河隊,其二是新移民。而這兩個議題的背後都相當不容易,拔河隊牽扯到的資源分配與城鄉、貧富差距,而拔河隊歸鄉時的那場迎接戲,更展現了新時代的社群與人情關係。楊力州導演透過甲仙鄉所呈現出的樂觀在於,我們不必不停追悼過往鄉里一家親的榮光、不必如同判死刑一般地說現代是多缺乏人情,反之積極地呈現出那些團結並互相支持的生命,他們彼此扶持的力量,並不遜於礦坑或眷村。

而新移民的部分更是本片一大亮點,在《總鋪師》當中,我們看到「露絲米」這個令人難忘的角色──一個扛起承接上一代味覺與記憶的重責大任的「外來者」──而《拔一條河》中,處處是露絲米,處處是扛起家計、煮著一手好手藝、傳承食物味覺的外籍新娘。導演稍微提了外配成為商品買賣的問題,也稍微提了政治決策上對外籍配偶的不友善,但主力其實放在這些新移民自己的努力上,他們努力不讓家鄉的父母知道她們嫁過來並不好過、努力學說台語學說國語、努力讓家庭經濟不是問題、努力讓小孩子知道不會寫字的媽媽的價值、努力讓不相認識的兩國之間的刻板印象不再那麼深,他們好努力,而他們的努力撐起了甲仙鄉中一個個破碎的家庭,他們是外,但撐起了內,我們還能說他們是外嗎?

《拔一條河》看見了那些與生命拔河的人,他們慢慢地蹲下、站穩,儘管有風災、有水災還有太多無法與之抗衡的天災,但他們不怕,跌倒了喊加油再站起來,他們彼此打氣,因為只要你願意再站起來,生命中的那條河是沒有輸贏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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