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 《阿嬤的夢中情人》

真的是好久沒有看到一部電影可以擁有這麼多的熱情，甚至滿溢出來，充塞在劇院的每個座位、在每個觀眾之間流盪、感染。這件事情多麼難，但《阿嬤的夢中情人》做到了。

背景設定在六零年代的台灣，那是一個台語電影蓬勃發展的時代，也是一個明星掛帥的時期。蕭智高（廖峻飾）的電影公司有一個萬人迷的男主角萬寶龍（王柏傑飾）和與其搭檔的銀幕情侶金月鳳（天心飾），還有金牌編劇劉奇生（藍正龍飾）等工作人員，年輕而嚮往電影的女孩蔣美月（安心亞飾）獨自離家到北投片場追夢，而故事也從這裡開始。

為了讓時代背景與戲界能夠被交代得更清楚，整部片還有一個說書人──也就是由年老的劉奇生（龍劭華飾）以話當年的方式，將整個故事講給孫女（李亦捷飾）聽。穿插著過去的場景，和現在對過去的評話，將整個故事呈現出來。

《阿嬤的夢中情人》有幾個很厲害的決定，第一個是選角。當然演員本身的演技與能力是一件重要的事，但若能以casting 來彌補台灣目前新／中生代演員的匱缺，當然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而能夠做到這件事情的唯一前提就是：導演非常知道自己要什麼、非常知道這部戲的味道是什麼。

「想得很清楚」就是這部片最大的優點，這個優點也同時出現在整部片「艮」的安排上面。編導對台語片做過深入且扎實的工作，對台語片充滿熱情，也對電影充滿熱情，成為這部電影成功的關鍵。觀察整部片的笑點，沒有一個笑點是為搞笑而搞笑，也不會出現突發奇想和劇本無關的無厘頭笑料堆疊，更不是歧路岔出，為了搞笑而失去了劇本的完整性。反之，是經過認真的功課與縝密的劇本安排，讓各個點看似各自發光，但遠觀則連成線，呈現出更美、更完整的圖樣。

而熱情的同時最害怕的就是一股腦地訴說過去有多好，我是非常討厭「昨是今非」論調的人，好像今天一切的不完滿都是活在當下的人不努力一般，好像過去什麼事都好，而與此對立著的就是現今什麼都不值一哂。但幸好《阿嬤》找到非常犀利的切入點，就是認真的面對台語片的衰亡之因。貪錢而豬哥的老闆、不思長進只會一招走天下的賣帥臉男主角、總是在片場睡著的導演、置入性行銷的悲哀、推行國語運動的當權者，當然也還有觀眾口味的三年一換。這許許多多的原因促成了台語片走向衰亡、劇組解散，令人不勝唏噓。的確過去很好，那時觀眾很捧場、那時劇院總是滿座，但它結束了，而且是有跡可循的，《阿嬤》告訴我們台語片的興盛並不只擁有光鮮亮麗的那面，在背著陽光的那面，也隱藏著的齷齪與不堪，讓他走向敗亡。所以與其說《阿嬤》是一部懷舊之作，倒不如說它是一部懷著理想的檢討之作。導演溫柔但也狠心的揭開那些瘡疤，回望的同時更真誠的說著台語片必然的凋零。

而這個拒絕懷舊的行為也同時展現在整部片的服裝、美術、化妝甚至表演方式之上。（當然也許因為經費不足？）整部片雖設定在六零年代的台灣，但從片場、色調等多方面外在的設計上來看，導演都並沒有試圖還原或重現過去的企圖。反之，利用卡通化、類型化的表演，這種並不擬真、寫實的手法來帶領觀眾想像。一方面這本來就是阿公口述的故事，不須顧及太多真實性，另一方面這些演員也的確沒有辦法重現過去的表演方式或真的帶著那個時代的氛圍說話，或者更現實地說，如果劇中的劇組真的被拍成六零年代的台語片，現今的觀眾大概也不會想看吧。所以我認為運用奇幻，並帶點詼諧的以今日觀點重新想像那個時代，是一個聰明且成功的選擇。

過去幾年以電影作為媒介向老電影致敬的片子其實不少，《大藝術家》像黑白片致敬、馬丁史柯西斯的《雨果的冒險》幫梅里葉圓夢、三谷幸喜的《魔幻時刻》也討論了電影創作的本質，或者更久之前的無敵經典《萬花嬉春》，更挑明了談無聲電影走進有聲電影的尷尬處境。這些片都曾經感動我，但也不諱言這些片也都有一定程度上的文化、時代隔閡，雖然《阿嬤》在藝術成就上當然無法與上述這些經典電影相提並論，但卻反而是這些片中最感動我的。尤其想到《萬花嬉春》中無聲電影時只需賣臉的男主角，在有聲電影時因為聲音不如觀眾所想而幾乎被淘汰，這個元素在《阿嬤》裡轉化為操著外省口音的奶油小生只能以對嘴的方式演出台語片，並在電影的首映或謝票場景，也都因為不會講台語，而必須盡速下台以免穿幫。看似搞笑的設計其實講了很沉重的議題，更別提片中劇組一再調侃不會講台語的原罪了，本、外省的心結以配音為題發展得淋漓盡致且毫不嚴肅，實在相當厲害。

台灣電影起飛的這幾年，我卻少看了台灣電影，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受不了貧乏的「本土／在地／草根想像」，罵幾句髒話、突兀的穿插一些尷尬的黃色笑話，或打個赤膊逛個夜市哭一哭吼一吼罵一罵，難道就是所謂的台灣性嗎？難道所謂本土就只是講講台語、唱唱老歌這麼簡單的事情嗎？我非常欣賞《阿嬤》是因為事實上這才是所謂「只有台灣能夠拍的電影」，也是以電影來對台灣電影史進行爬梳最貼切的方式。當然片子還有很多不夠完滿之處（如出獄後在日本料理店那場的剪接就相當可惜），但這種電影的確是有料、且我相當樂見的拍攝方式，其擁有的歷史高度與認真踏實的前置作業，都幸運地與片子合而為一，成為感染觀眾的熱情，當然也促成電影的賣座。能夠這樣當然是作品與觀眾的共同幸福，謝謝劇組的努力，《阿嬤》真的非常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