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觀眾席不時發出訕笑，每一次都讓我坐立難安。「笑什麼呢？」我多次想要這樣問。笑的對象究竟是他們的人生？那些生命被不禮貌對待的過程？或者只是想藉由笑告訴表演者你還清醒著、想要參與劇場？又或者，笑的只是自己的不安？
直到後來，我終於接受了那些觀眾反應，無論有意或無意，「笑」都代表著一種評價。
而我們究竟憑什麼「評價」別人的人生？
整齣戲的第一首歌就已經道出被評價者的不安──〈Over
the Rainbow〉。去年的金馬影展才在大銀幕重溫《綠野仙蹤》，印象最深刻的台詞就是桃樂斯不斷重複著的「There's
no place like home.」我想〈Over the Rainbow〉這首歌不僅是在彩虹意涵上是同志的認同之歌，更是每個人對於家、對於安身立命的求索。在《梔子花》當中，一開場映入眼簾的即是由九位身著西裝的演員，氣勢宏偉的站在傾斜的大舞台上，舞台中央立著一支麥克風，緩緩唱出的即是這首〈Over
the Rainbow〉。
導演不避重複、不怕無聊的任由整首歌占據演出，能夠這樣放心，自然還是因為這首歌的指涉實在太明顯，光是把音樂丟在舞台上就可以讓氣氛發酵。接著，再藉由微微駝背的老年男子，一一道出每個人的生平。那些話語之際，流露出的是一個個驚天動地的慘痛經歷，而演員卻恍若未聞接受那些加諸其上的「介紹詞」，逐一冷靜∕無關地走到台前，而直至此時，整齣戲也才正式開始。
這是梔子歌廳的最後一夜，而隨後響起的音樂是《茶花女》中的〈飲酒歌〉。也是《茶花女》中的第一首曲子，曲中的內容是酒廳中大家正縱情狂飲，儘管青春小鳥一去不復返，但大家依然歡暢的把握美好時分。在那些活潑輕快的旋律當中，表演者開始卸下武裝、脫去西裝，自在地在舞臺上擺出各種各樣的姿態。
導演運用音樂的轉換來調停場上的節奏，演員隨著節奏時而舞動、時而梳妝、更是時而停格，像是現今流行的相機Ｎ連拍一般，隨著音樂流瀉，演員也漸漸由展現獨立姿態轉而開始找尋夥伴的合作，隨後，再從找尋夥伴更進一部成為找尋愛人。時靜時動的舞臺也同時也演繹了台前∕台後、人前∕人後的姿態，更直接指涉了櫃內∕櫃外的自我認同。
就這樣，在故事與音樂的高度互文性當中，音樂取代了語言、肢體也取代了故事。
這齣戲的肢體是非常特殊的，光是設想台上的八個演員都年逾五十，就知道這齣所謂的「舞蹈劇場」大概很難看見熟悉的舞蹈肢體運用。但導演跟編舞家都非常聰明，他們突顯了「老年肢體的魅力」，並不誇張的動作、整齊劃一的舞動、甚至有點像是公園裡跳著元極舞的婆婆媽媽們──有點害羞、有點收斂，但卻又非常專心，導演抓到的就是這股「專心」的神韻。而惟一一位年輕演員，自然要肩負起讓大家看個過癮的責任了，他獨挑大樑的一段獨舞在導演刻意突兀的安排下，展現出自我身分認同的不安，時驚時定、時而安穩時而暴衝，我們看見的是一個年輕男同性戀躍動不安的靈魂，不停的向外索求安全感，卻終究只是白忙。男舞者一再宣稱「他們說我是酷兒」，但究竟他的自我認同是什麼？卻已經不是舞台能夠承載的了。若由我來解釋，我會大膽的宣稱「他」其實並不存在，突兀的肢體與滿場飛奔的身影，幾乎如「幻影」一般的存在，像是一個被欲求的對象、一個被想像的存在。
而另外一場重要的舞則安排了精采的「對打」，演繹出的是兩人關係中脫不開身的處境，整個台都是他們的競技場，他們扭打、奔逃、丟啊、甩啊、逃離阿然後追回啊、追回然後逃離……。我非常喜歡這場舞，兩人的關係沒有透過任何一句台詞就說的清清楚楚，不斷的重複奔逃，也幾乎在舞台上建立了風格化的效果，如同牢籠、如同命運一般，無路可出。
最後，我們聽見的是〈Sagt Mir Wo Die Blumen Sind〉（英文版是耳熟能詳的〈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節目單上導演說著這首歌與劇名「梔子花」的相互探問。但觀眾腦海中浮起的畫面，也許是達斯汀霍夫曼主演的《窈窕淑男》中男扮女裝、化名為「桃樂斯」的經典戲中戲。不難發現，「桃樂斯」一名又精準的與《綠野仙蹤》接軌，而桃樂斯在《窈窕淑男》中以男兒身男扮女裝、直至愛上劇中女主角卻不能告白的尷尬處境，怎麼看都與《梔子花》中的變裝癖者相互輝映。
我想，整齣戲就在不斷的互文當中拋出符號，還有太多的細節我未能抓緊甚至無法辨識，但對於欣賞一齣戲而言卻早已無關緊要，光是演員與其扮演的角色在台上早已辨識不清，我又何苦總想要破解密碼？整齣戲其實從未試圖真正說出「誰」的故事──不只是男人、不只是女人、不只是性別、更不只是性。
感動我的，就只是人，真實的人、無等差的人。只是那個我們衷心嚮往的奧茲王國、那個歌聲舞影的綠野仙蹤，又待何處尋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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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場加映：
凡妮莎電影作品《沙漠妖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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