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7日 星期一

[戲曲] 《安平追想曲》


  


    作為秀琴歌劇團的二十五週年大戲,台南在地歌仔戲團「秀琴歌劇團」,選擇述說他們自己的故事、關於歌仔戲人生的故事。這樣的背景設定我們並不陌生,去年(民國百年)國光劇團的《百年戲樓》也是相同的初衷──說自己的故事。這樣的設定就是相當迷人的,當台上的演出不只是故事本身、更是演員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更是整個劇團的發展、甚至更是歌仔戲在台灣的發展,觀眾所看見的絕不僅僅是舞台上的故事,更是故事與現實的疊合。


 《安平追想曲》說的就是這樣的故事:安平港邊的女孩愛上了渡海的荷蘭船醫,不被祝福的感情承受著莫大的壓力;而女孩的哥哥也同樣傷害了父母的心,決定加入戲班、成為演員。多年之後,哥哥終於回到了故土,女孩已經過世,留下的是被稱為「雜種」的紅毛女兒,哥哥帶著紅毛一起在戲班中求生活,而紅毛女孩,卻又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講起來很俗爛的故事,一段段的始亂終棄、一段段的苦苦守後,卻在編劇王友輝的筆下,一一鮮活了起來。最大的原因,在於他對傳統歌仔戲劇目的移植。劇中使用了三段移植,每一段都非常漂亮、精準。第一段是《白蛇傳》,外國人對保守的小鎮來說,就像個「異類」──傳統裡人蛇戀不被允許,那生活中的荷蘭人與台灣人,自然也不可能順利結婚。而同樣的段落到了下半場,再被使用了一次,而這次,「異類」是戲子,是這個在戲班中求生活的苦旦,她不配與家財萬貫的少爺成雙成對。中國人喜歡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是如果戲子這個職業不被視為「我族」呢?我想,這種被冷眼旁觀的感受,從野台出身的歌仔戲演員演出來,更是感同身受吧。

 第二段則是穿插了學成歸鄉的哥哥(秀琴飾),演出的劇目為《平貴回窯》(或者說是《紅鬃烈馬》),也就是薛平貴十八載後終於回家,只是現實中的哥哥不如平貴幸運,家鄉沒有等著他的王寶釧,只餘下滄海桑田、兒童相見不相識的蒼涼。這段不僅是薛平貴的落寞、其實更是王允(王寶釧之父)的的不諒解,在《紅鬃烈馬》本事中,王允在寶釧繡球選婿後,因為嫌貧愛富,不願認平貴為婿,和女兒三擊掌脫離父女關係,甚至還向皇上進言徵招平貴出征西涼,也才有了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的慘事。父母對戲子的不諒解就像是王允的嫌貧愛富一般,而戲子歸鄉的忐忑,也正和故事中的平貴遙相呼應著。

 最後則是大家最熟悉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哥哥與妹妹,雖然不同父母,但終究是難成全一段姻緣的。這段出現在舞台上時,右上舞臺是舞著水袖的山伯,左下舞台則是坐在台階上、失落的妹妹。哥哥似乎在演山伯的故事,卻又更像是透過山伯的口、透過山伯的台詞,說出了自己不能說也不會說的情感,兩相呼應,情意更濃。

 《安平追想曲》就是如此架設在現代的框架裡,但卻時刻考驗著觀眾的觀察力。對現實層面的事情,編導並沒有交代的太多,大量的留白都把說話的權利留給了傳統折子戲,對傳統戲越熟的觀眾,越能感受到戲裡、戲外,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劇本安排。

 如除了傳統折子戲的套用之外,我更喜歡的是「用歌仔戲來說歌仔戲的歷史」這個部份。一開場,略為怪異的四根竹竿被擺在地上,圍成了一個小圈圈,其實正是歌仔戲最早的表演形式「落地掃」,而之後,漸漸進入我們熟悉的鑼鼓點,並穿插胡撇仔、野台做活戲的表演。這些東西在劇中沒有特別被強調,但是歷史脈絡的演進是非常清楚的,甚至到最後謝幕時,阿牛(秀琴)站在國家劇院的舞臺中央,一再的感謝許多人讓他們走到這裡。儘管我並不認為在國家戲劇院演出的戲就比較高級,但其實也正是這條歷史脈絡的其中一個走向:外台走進了內台,也漸漸的精緻化。



 而這齣戲的成功,不僅僅是在編劇寫出了一個很棒的劇本,更在許多面向的努力,包括我非常喜歡的音樂設計周以謙,說餘音繞樑不絕於耳真是不誇張,尤其是「那個人、遠遠、站在那、金色的頭毛、光漾漾」那幾句,真是好聽動人、情感滿分。再加上幾首曲子都剛好在上下半場有了漂亮的對照,例如上半場的「金毛」是妹妹對外國船醫所唱、下半場是少爺對女兒所唱,初聽時還真不覺得曲子有那麼突出,但下半場再聽時,卻立刻帶出了上半場累積的情緒,讓效果加乘。

 除了音樂之外,舞台設計和影像設計也是首屈一指,尤其是影像設計,幾乎是我曾經看過的劇場作品中,數一數二的投影效果,大色塊的使用、海浪、港邊的設計,再加上透視法的大幕,都令人彷彿身歷其境。而舞台設計很聰明的則是上下半場的對應,「前台」與「後台」的轉換,其實這並不是一個多新穎的手法,《京戲啟示錄》就已經玩過,但是他的厲害在於把他的「簡單」,加上演員表演的幫忙,可以讓觀眾在一轉眼之間,就相信剛才演出的舞臺,立刻變成了梳妝的後台。

 走出劇場,我真的很難相信這是秀琴歌劇團的第一齣「現代戲」,出來的效果成熟的像是做過十幾齣現代戲的劇團一樣。但當然還是可以在很多方面看到現代與傳統的拉扯,包括習慣「無動不舞」的傳統戲曲表演方式,要如何讓表演節制,就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尤其是三個主角之外的演員,幾乎都會予人「做太多」的焦慮。最明顯的就是下半場的張心怡,「插科打諢」是傳統戲中常見的丑角模式,但其實放在這齣戲當中,反而會干擾男女主角的情愫發展,至少對我觀賞起來是個干擾。要如何拿捏「面向觀眾」的部份,應當是秀琴歌劇團接下來必須要認真面對的問題。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要好好恭喜秀琴歌劇團,演出非常成功,我會很願意繼續看,繼續期待你們的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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