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7日 星期三

[戲曲] 《百年戲樓》

抒情傳統的另一條路──《百年戲樓》


 時間:2011/4/24 14:30
 地點:城市舞台
 演出:國光劇團

看國光的戲也有些時日了,走到《百年戲樓》這齣,除了戲本身的精彩之外,更重要的是戲曲在跌跌撞撞的走過「四不像」的新編坎途之後,好像也漸漸的穩定下來了。若是早些年看到這樣的劇目,大概想都不用想就是政治正確,像早期的台灣三部曲《廖添丁》、《鄭成功》和《媽祖》有多麼表面故作和諧、實際大行思想灌輸就不多提了。前幾年的《快雪時晴》都走到二十一世紀了,卻還是沒辦法擺脫大時代思想的包袱,試圖藉由戲劇傳達政治思想的手段不言可喻,且處理跨時代、大時間軸的情節線手法生嫩、缺乏焦點。

那幾年我們就是巴望著對岸才子陳亞先的《曹操與楊修》、《閻羅夢》,一邊看著新編京劇《金鎖記》、《三個人兒兩盞燈》慢慢冒出來。

直到去年看了《孟小冬》,我幾乎相信新編京劇找到自己的路了,尤其是對於這種「非京劇」的表演形式、後設的套用、唱詞與念白之間的捏愈發熟稔。而《百年戲樓》承繼了《孟》劇的優點,在新編京劇的腳步上又踏穩了一步。

而這幾齣新編京劇能有這樣的成功,實在必須歸功於「劇本」的成功。

《百年戲樓》的劇情並不複雜,但貫穿的意念是很清楚、並且時刻呼應的。劇本選擇了這樣的表達方式──維持抒情傳統。當然這種「不重視情節」是相對關係,重點在於並不依靠情節的高潮迭起來取悅觀眾,重要的情節轉折也不是整齣戲的重點。反之,不斷重複的標語:「人生的不圓滿就是要在戲裡求」才是整齣戲的精神,也才這戲迷人、感人至深之處。

第一段以六個戲箱首先上場亮相,以戲箱作為京戲的象徵是極好的,這個意念也很明確的貫穿全場,無論是挪動箱子的時空轉移、共同搬運箱子連成一線的命運共同體、在箱子上推手練功,把箱子視為家當等等;而箱子的掩蓋聲也有著多重意義,包含逝去的舊文化、作為京戲轉折的拍點、或是新舊交替的衝擊等。音樂轉換之後序曲結束,戲子們繼續練功、做出了許多個漂亮的定格畫面、透過「清冊」把劇場中的忙碌感和盛況都具體的呈現出來,演員也露了一口好聽的京片子,再現當時興!

接下來就是關於「新編」的討論,老班主的過世帶出了班裡的一些衝突,例如當家乾旦小雲仙(盛鑑飾)不願意學老班主著名的頭牌戲〈盜仙草〉,甚至說出了「〈盜仙草〉就一種演法嗎?」這種看似大逆不道的言論。新班主(唐文華飾)以前也是老班主的徒弟,當年因故離開班上、甚至轉換行當改扮老生。他明白小雲仙的苦,卻也苦口婆心的勸,但小雲仙想做新戲,他說「我就是年輕才敢動祖先的玩意」,但對師父來說,戲不是不能改,但要先把祖先的東西吃透了才能改,他實在太明白排一次、演一次就掛起來的新戲有多麼的耗本。我想這樣一段話不僅只是師父的心聲,更大的一部分是國光劇團、王安祈老師在面對改戲時的戰戰兢兢吧,於是藉著小雲仙的口接著說到:「我真怕有一天,我要讓師父傷心的。」

但在這些改與不改的衝突與選擇之中,戲台換新了、道具換新了、廳堂改新名了……什麼都改好了、都新了。

但不管怎麼改,身上的功夫才是改不了的、別人偷不走的,畢竟「會戲有多少、頂尖有幾位」,想留在台上,就得花功夫去練。所以小雲仙努力的練功,一日不成就磨過一日的練。新班主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想到了當年的自己、也想到為什麼離開班上、為什麼寧可辛辛苦苦死過一回,也要換行當的自己。乾旦的認同議題在這裏慢慢的浮現。新班主決定要幫幫這個年輕的小夥子,劇本於此分析了男旦的優勢──以渾厚之氣運轉嬌媚之聲,強調聲音是內裡的音,要外圓內方、要有骨頭。此外,他也在做人處事上處處的教導小雲仙:「你吃的戲飯還是氣飯,練私功跟誰生悶氣」、「忍」、「戲子活在戲台上,只有台上的日子才是咱們的日子,觀眾看著你才是活著」。

儘管有師父的支持與保護,乾旦在社會上的弱勢還是讓年輕的小雲仙頂不住了,他不願意被欺負、被占便宜,他清楚自己是唱戲的,不是陪酒的,但社會不允許他如此清高,賣藝似乎就等同於就要賣身,小雲仙開始迷惑:「戲子的命活在台上,那台下的我活在哪?」最後,他也還是讓師父失望了──他離開了。

小雲仙的那股執拗讓我想起電影《霸王別姬》裡的張國榮,以及那個孩提時唱〈思凡〉老是不肯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剃去了頭髮,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而屢受懲罰的男旦養成之路。

尾聲小雲仙走了,師父念著「他走了,走了多久,一更天、兩更天、一年、十年,更久了嗎?他真的走了,而我還在這戲樓裡,曲中人散、獨伴明月。越發要守著明月,等等旭日東昇,燈明燈滅,潮來潮往,日落月昇,走了就走了吧。」這詞真是寫的好極了,台上也就獨留一人、一燈,讓台詞的力量徹底展現。

第二幕的場景設定在民國二十餘年的上海,一開場是一段好長好長好長的武戲。我真是愈發不喜歡武戲了,初看戲時還挺喜歡這種熱鬧,但現在的我沒辦法跟著這種熱鬧起鬨,也有可能胃口被養大了,不太容易被幾個後空翻就滿意了。總之就是一段漫長的等待,螢光道具、雲朵升降、LED燈……這場〈水漫金山寺〉似乎淹了一個世紀水還不退去,我可以體諒演出有實質上的困難,也許演員需要換裝的時間、也許國光會希望能讓團員們都上來露露臉,但如果可以的話,希望這些功夫都能再好些、時間也能再短些。

幸好劇本馬上為自己解套了,多年後的小雲仙變成新老闆華雲(同樣由盛鑑所飾),他終究走上了師父的老路子──改行換扮。劇本利用老闆和布景師的幾句對話輕輕的揭過剛才冗長的武戲段落:

老闆:新戲不在背景上。
布景師:我失業了嗎?

對於這樣的抱怨,觀眾並不陌生,幾年前現實社會也是聽到改戲就怕、改來改去戲迷就是不滿意,究竟什麼該改什麼不該改,新戲迷拿西方戲劇的標準來檢視當然不滿意、老戲迷覺得自己被背叛了更是不滿意,戲裡這層自我調侃其實有著與觀眾的更多互動,畢竟觀眾實在太明白這樣的狀況,會心一笑好像一切都沒事了,改好、改壞都會繼續看戲的一種和解、信任。

而身體不好的老師父在小雲仙離開後不久也把班子給讓了,來到上海養身子,但實在耐不住寂寞,又頂了個班子,雖然他找不到小雲仙,卻瞧見了華雲。師徒在上海的偶遇是兩個班的打對台,這次華雲不再讓師父難過了,師徒聯演〈搜孤救孤〉這回徒兒說了自己千萬別攪了程嬰的戲,師父回他「照自個兒的來吧」。時光飛逝之間,多了些體諒,戲不再不能改、不再只有一種演法,新與舊之間、兩代之間,漸漸找到了和解。這場戲盛鑑實在是工夫好,一身西裝黑皮鞋,但髯功、背功都沒話說的好!師父了卻了遺憾,也同時完成他時刻叨念的──戲子就是死,也得死在台上。

下半場的時代拉到文革前後的內蒙、北京。首先大膽的把文場拉到舞台上作為演員,雖然只有馬蘭和其樂器京胡,但「傍角」意味鮮明,也順勢交代十年琴師的故事。馬蘭的聲音好棒,「十年……」一出就技驚四座。

這段依然延續著上半場一再強調的:人生的不圓滿,非得在戲裡面求。

時代背景既是設定在文革,勢必就要討論一些對「新」中國的批判、以及國家(社會)對戲的看法。延續前段以〈搜孤救孤〉來討論唱腔,這段則以〈遊湖〉的垛板要如何唱來說明,「掏到底,他心理頭怕」含淚訓斥的重點在於「淚」,白蛇多怕許仙不愛她了、白蛇憑什麼以為人家還要他呢?所以「忿恨底下的情癡」還是一個癡字,這段垜板還是應該要柔唱的。

在這些教戲、討論戲之中,茹月涵(魏海敏飾)與華崢(溫宇航飾)的情愫漸增,無奈大環境走到文革這一關,穿著綠衣服的紅衛兵(這裏的衣著設計很有意思)開始大喊封建的毒花,最後華崢被冠上了「口吃國家糧,心懷舊世界」、「既要新人又忘不了舊人」等等罪名,再加上茹月涵的背叛,幾乎是壓死華崢的最後一根稻草,戲裡演的是許仙背叛白蛇,但真實世界卻是茹月涵(飾白蛇)背叛華崢(飾許仙)。

多年之後,茹月涵終有機會提拔華崢的兒子華長峰(盛鑑飾),華長峰也成了一介戲子,上一代的恩怨,終是要下一代來了結──茹月涵再次穿上當年那雙師父華崢送給他的鞋,嘴裡唱著「看斷橋、橋未斷,卻寸斷了柔腸。水裡來,火裡去,牡丹依舊在。」於是斷橋終能重逢。忿恨底下的情癡是怎麼一回事,白素貞原諒了許仙,但現實中誰原諒誰、誰背叛誰,似乎都不重要了,台上、台下,似乎也分不清楚了。大時代的悲愴不是簡單的舞台可以再現的,但也許百世修得的,也就是這份同台共戲的緣吧。

如同台詞所說的「誰的是、誰的非,你問問心間」,而台上的長椅緩緩升起,就好似斷頭台一樣的了斷華崢的生命,但懸吊在半空中,俯視了更久更久之後,卻也彷彿父親華崢看著自己的遺憾終得到圓滿──斷橋終能重逢了。

最後一幕,台詞唱著「猶回頭,避雨處,風景依然」場上人們收拾著戲活,團圓的許仙與白娘子、團圓的茹月涵和華長峰持續的轉著圈子,直到傘收了,愁也散了,台上暗了,音效慢慢地傳來陣陣的腳步聲,彷彿京劇依然走著,戲散了、台空了,也繼續堅持而沉穩的,走著。

看完這樣一齣戲,觀眾絕對可以毫不猶豫的買下十月加演的《孟小冬》。國光劇團的確揹負著京劇傳承的包袱,但我也絕對相信他們有能力傳承京劇,在《百年戲樓》中藉由練功片段呈現出許多京劇迷人的細節、台詞也寫得相當精煉、精準。再加上選角選的太棒了,盛鑑真的越來越有大將之風,想必這次演完,一定也迷倒一票觀眾了吧!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走進劇場,願意坐下來聽聽曲、欣賞身段,這也許是京劇要能夠長遠走下去最重要的──有新觀眾,而且留的住新觀眾。

而若是要挑一些缺點的話,我會有點遺憾的說是「唱功」。場上能夠好好表現「唱」的演員並不多,像是蔚雲班演出的〈遊湖借傘〉的船夫、許仙真是令人捏了一把冷汗;魁喜班演出的〈金山寺〉青、白蛇也都好生嫩。普遍來說京劇(或泛指戲曲)本身最重要的「唱功」在一次次的演出中愈發衰落。的確大環境的觀眾素質不若以往的督促著演員練功、練功、練功,但還是希望更多新觀眾走進劇場時,能夠聽見更多、更好的聲音。此外,也希望導演能夠在多信任台詞一點,看新編京劇總是會看台上被塞得滿滿的,但其實觀眾能夠同時接收到的東西真得很有限,如果導演可以多留白一些、多讓台詞更被重視,我想戲一定會更好!

5 則留言:

  1. 前些日子也欣賞了百年戲樓 您的見解好清透 也很喜歡您的文字

    回覆刪除
  2. 國光的劇本一向都是由編劇和導演共同開會,從概念、創意到落實寫作,都是編導一體共同合作的過程,因此劇本在修改過程中,已經因為導演的涉入而考慮了舞台情感與美學等等呈現因素,再經過編劇的文學化,而有了最終呈現的演出版劇本。從《三個人兒兩盞燈》、《金鎖記》到《百年戲樓》都延續了這種編、導共同合作的模式,國光的藝術總監王安祈老師多次在公開演講的場合提到這個特殊的模式,是如何讓劇本在來到演員手中前已經是「有戲的」,《金鎖記》的DVD訪談中對於他們這個團隊如何合作也有很詳盡的說明。

    回覆刪除
  3. 我大概是了解他們的工作模式的。不過我提到,關於導演手法的問題,大致上可以從《金鎖記》、《孟小冬》、《狐仙故事》談到《百年戲樓》,尤其是在時光交錯的片段,會非常「制式化」的讓演員在場上遊走,營照一種多重觀看的感覺。(《金》劇的婚禮場面算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
    初一兩次覺得驚艷,但過多使用之後,大概也就知道是個老梗了,雖然《百年戲樓》好看,但導演手法的拘泥或是一種隱憂,希望在之後的作品當中不會真的看見這種拘泥成套的狀況發生。

    回覆刪除
  4. 紅衛兵本來就是綠衣服(對面中國人民解放軍是綠軍裝),設計人員應該沒有另外的安排或其他意含吧?

    回覆刪除
  5. 恩沒錯,解放軍就是綠色衣裝,
    上面說到關於設計的部分是走位畫面的安排,
    但時至今日我也已經忘記那個設計了,
    有沒有特殊安排就要看導演和設計的理念了~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