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於國藝會 表演藝術評論台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8613)
2007年,兩廳院二十周年,找了四個導演與四位作家合作,製作了《看不見的城市》,印象中那戲並不太好看,隨著時間過去,我以為我已經遺忘了這齣戲。不過,在《china》開戲的一瞬間,我看見導演對舞台的切割調度方式、場上矗立的大大的幾何方塊、簡潔的椅子和長長的樓梯,那一瞬間,對於《看不見的城市》的記憶,都回來了。的確,從舞台呈現的各方面來觀看,都可以看見《看不見的城市》與《china》的承接之處,而在具體的舞台陳設之外,顯而易見的有從張復健飾演的忽必烈到趙文瑄飾演的乾隆、從馬可波羅到魏瀚兩個西方人的東方之旅、陳建騏從手風琴到西塔琴的音樂設計等等。
而這條生路便是,不再讓劇場成為置喙文學重要或表演重要的場域,而是拉高層次的找來了哲學思辨成為最高中心,如此,文學凌駕表演、又或者舞台玷汙原著、劇場本位或文學本位的辯爭都只能退位,於是,文學與戲劇共同臣服於哲學命題之下。導演讓「思辨」成為劇場作品最重要的課題,此後,作品敘事的完整與否、文學改編的忠實與否、甚或是舞台的寫實與否都只能是配角,取而代之的那些關於時間、關於存在的辯論。
我想起王家衛曾經在《東邪西毒》中找到搬演《射鵰英雄傳》的方法,而這個方法便是「借」與「脫」。王家衛面對金庸原著中的複雜人物設定,並不試圖展現小說中浩瀚無邊的文字想像──既不利用特效處理人物的功夫、亦不透過電影剪接來說一個完整的故事,甚至,沒有出現一個郭靖。他倚靠的是借來的名字,借來一個歐陽鋒、一個洪七公和一個黃藥師,借的既是金庸設定給這些角色對情感的執念,亦是借來觀眾對於這些角色的熟稔。借來,而後脫去,在《東邪西毒》中沒有故事,因為王家衛脫去了《射鵰》的人物關係與架構雛形,取而代之的是高度精練的台詞,《東邪西毒》的每一句台詞都彷彿格言、偈語,既是角色經歷的心碎愛情故事、更是王家衛對於愛情、對於生死的個人意見分享。
而我以為《china》也有類似的企圖心。黎煥雄透過陳玉慧原著小說《CHINA》所創建出來的基本人物架構作為故事的起點,最終所要展示的,既不是偵探劇要鑑定出藍玉瓷的真真假假、更不是浪漫愛情故事要追求角色的愛情是否完滿,而是黎煥雄親自萃取出來的愛恨嗔癡等生命百態──一如《東邪西毒》曾經那樣做的。然而可惜的是,黎煥雄終究無法像王家衛一樣灑脫地拋下原著、而陳玉慧的《CHINA》的普遍性也不若金庸小說是華人世界的共通語言。於是演出擺盪在「說一個好故事」還是「討論好一個哲學問題」之間,反而無休止的拉扯著,時而寫實、時而詩意的敘事方式使得演出調性不斷改變,觀眾彷彿闖進大觀園一般,時而被文字的同音異字給迷惑、時而追著盜墓的真相與諸皇子的權力鬥爭、時而又全然的飄浮在空中,聽著那些時間的夢、走在平行時空的高索上,無所依歸。
既然無所依歸,只好待觀眾自己「脫」去故事的束縛。所以對我而言,《china》的魅力完全不在於故事本身,而在於這些故事誘發了多少思考的可能。黎煥雄的劇場是嚴肅的,同時,其所欲換得的也並不是觀眾對戲劇內容的高度投射後,為角色落下的一滴淚,但其珍貴之處也正在於無法入戲後,所相應產生的思考可能,包含玉/欲、複製品/真品、戲子/本尊、白馬非馬等名實之辯到符號學等命題的穿插,都不斷的在劇場中重複出現。《china昌南》,就這樣一部以「玉器」為包裝的,關於「欲」、關於愛情、關於脆弱、關於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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